警方将电信诈骗通缉犯的信息做成扑克牌,发放给民众。(南方日报记者王辉/图) 电信诈骗最为猖狂的时候,“每个地方都有干的”。领导干部也深受其扰,连代理诈骗案的律师也差点上当。 过去打击往往只针对单个罪犯,人抓了不能以诈骗罪定罪,甚至因证据不足被迫放人,“打得不重,打不死它,起不到效果”。 茂名市委书记许光将原因归结到基层管理出现了空当。两百多名干部进村入户,要形成“搞电信诈骗,人人喊打的氛围”。 有一段时间,在外经商的谢立不太愿意介绍自己的家乡,因为总有人起哄:“猜猜我是谁。” 谢立来自广东省茂名市电白区,当地的麻岗镇和树仔镇,曾是电信诈骗犯罪“猜猜我是谁”和“我是你领导”的主要输出地。而电白,更曾被媒体称作“中国诈骗第一县”。 2014年5月以来,为了“摘帽”,电白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全民反电信诈骗战”,祖祖辈辈耕种的荔枝林里,正在恢复曾经的平静。 “这个东西就是烦人” 画一个圈就代表逃犯已经落网,一年来,麻岗镇、树仔镇通缉令上的红圈圈越画越多。 没人知道,电信诈骗的种子是什么时候在这儿落地的。麻岗中学副校长郑正亭记得,2004年就听说过麻岗有人利用打电话方式,在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不少人一夜暴富”。 在前几年的暑假,大学生邵金雄还经常可以看到儿时的玩伴们聚集在荔枝林边上打电话,他们故意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肌肉尽力紧绷着,“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 初三学生黄秀丽的童年几乎是在电话声中度过,当时家门口、田野里、树林边,到处都是打电话的人,只是他们的“普通话不标准,听起来很搞笑”。 她的邻居就是诈骗大军中的一员,从早问到晚都在让人“猜猜我是谁”。如果被人识破,对着电话就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就开始用方言骂,隔很远都可以听到”。有时候诈到钱,还会到她家炫耀,“刚捞了一笔,要请大家去餐馆吃一顿,然后去唱卡拉ok”。 梁明生在树仔镇生活了三十多年,他记得,2012年前后是电信诈骗最为猖狂的时候,“不但是我村,每个地方都有干的”。熟练的老手“全国的号码都打完了”,“一看号码就能判断出其归属地”。 比起QQ木马或者是冒充公检法等依赖某些技术手段的电信诈骗,当地盛行的“猜猜我是谁”和“我是你领导”并不高明。 “猜猜我是谁”最简单,新手背一下台词,练习一个星期,就可以开工。电话一接通,就告诉对方“最近手机换号码”,接着让对方“猜你是谁,你就是谁”,鱼上钩后第二天再收网,借口自己出事,冒充受害人的亲朋好友向对方借钱。 “我是你领导”是升级版。开场白说“××,你在干嘛”或者“你在哪里”,如果对方反问,就呵斥“你怎么连我都不知道?我是你领导”,等着对方说出某个领导的称呼后,再顺势承认,然后让对方现在或者明天来办公室找自己。过段时间后,再打第二个电话,询问是否到了办公室,然后找各种借口让受害人给他汇款。 梁明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第一句话往往很关键,所以骗子的语气会“尽量嚣张”。茂名市公安局电白区分局局长龙木兴说,骗子的心理素质往往好于一般人,能准确拿捏受害人的心理。 律师李煜弦常年在电白地区代理电信诈骗的案子,本以为自己早已免疫,却差点掉坑里:当时有“律协工作人员”转告他,省司法厅“马厅长”让他回个电话。电话里,“马厅长”提出可以帮忙解决一些困难,只是需要一些钱接待“从北京来的领导”。正当他还在犹豫时,才听说原来“马厅长”是一个专门针对律师的骗局,已经有人上当。 审讯过许多电信诈骗案的当地刑警刘建民认为,骗子的情商或智商并不一定会高过常人,关键还是在于受害人防范意识较低。他侦办过许多案子,找到同案其他受害人时,依然有人不知道自己已经上当受骗。 50块钱一部的二手诺基亚,加上大把两毛钱一条的公民信息,骗子的摊子就搭起来了,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拼命打电话。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就像在大海里捞鱼,捞的次数足够多,总会有所收获。 “这个东西就是烦人。”电白区区委副书记潘伟强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电信诈骗之害,“撒了一大把,骚扰的人多”,连领导和家属都不堪其扰。 不过,最近梁明生从周边的信息感觉到,从事这行的人越来越少,“运气好的话,三天就被停机,运气不好的话,早上买的卡,早上打了电话,下午就打不了了”。 而过去光天化日之下的犯罪活动,已经销声匿迹。 这些改变,源于这一年多以来的重拳整顿。 打团伙,打犯罪链条 2014年4月18日,茂名市的电白县和茂港区合并为电白区。还没有感受到设区之喜,电白区就被广东省公安厅列为“涉电信诈骗、涉枪、涉银行卡犯罪三大突出治安问题地区”挂牌整治。半个月后,又被广东省综治委确定为“省综治委挂牌整治的社会治安重点地区”。 此后,电白决定进行为期一年的“重点整治”,并继续用3至5年的时间对电信诈骗犯罪进行“深度整治”。 各种办案资源都在向电信诈骗案件倾斜。刘建民“从不用担心办案经费”,局里的技侦资源也是优先使用。基层的警力布置也大幅调整,麻岗镇和树仔镇的派出所的编制是一般派出所的4到5倍,另外还成立了粤西第一支反电信诈骗大队,专门驻扎在两镇专办电信诈骗类案件。 据龙木兴介绍,抽调出这些警力并不容易。茂名市全市警力占总人口比例远低于全国和全省的平均水平,而电白的这个比例还要更低。 打击重点也与过去明显不同。茂名公安摸索出一套以打团伙、打犯罪链条为核心的打击方式。 据茂名市公安局宣传科科长柯科介绍,电信诈骗犯罪一般分为五个部分:组织策划者、拨打电话者、取款者、提供银行卡人、提供公民信息人,以组织策划者为中心,形成了一条犯罪的流水线。 过去警方打击电信诈骗犯罪,往往只针对单个罪犯,人虽抓了,但常常不能以诈骗罪定罪,甚至会因证据不足而被迫放人,“打得不重,打不死它,起不到效果”。 而最近宣判的“305特大电信诈骗案”,犯罪的五个环节都有人落网,32人被提起公诉,其中主犯谢广强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创下当地电信诈骗类案件的刑期之最。 类似谢广强这样的角色,都被称为“老板”,他们自己并不出手,而是提供购买公民信息和银行卡的资金、组织人手,支撑起整个犯罪体系成规模地运作。 在“305专案”中,打诈骗电话者分布在13个地点,彼此互不相识,都是单独行动,有的是在村里的荔枝山岭打电话,还有的收工后手机就掩埋在稻田下,从不带回家。李煜弦介绍说,当地的酒吧是许多诈骗团伙的“发源地”,“那里面有卖卡的,有卖电话号码的,有教你取钱的,大家相互介绍”。 此外,还有出租屋里的集体行动。在电白区水东镇汇景雅苑某屋内,就曾聚集7名诈骗者,每个人均置办了5到7部手机,按照每天一张A4纸的进度拨打诈骗电话。一张A4纸约有100条左右的公民信息。 在客厅窗台上,单独放着一部黑色诺基亚,保存着谢广强的电话,他的名字被设置为数字“8”,谐音“发”。每次诈骗成功后,他们都会按下这个让人兴奋的“8”,通知谢广强安排取款。 徐某进等二人负责对接,“多的时候一天有二十几次,少的也有七八起”,每次取款金额在几千元到数万元不等,最多的一次是6万。最后警方调查出,两人取款总金额高达870万。每次取款,两人留下总款5%作为提成,再上交5%给老板谢广强,剩下的90%会打进其他伙伴的指定账户。 操着广东口音的诈骗电话只是浮起的冰山一角,水下是一整套分工明确的电信诈骗产业,才是根治之重点,也是难点。 针对电信诈骗特点,茂名警方提出了“省市联合、共同经营、异地侦控、辨别团伙、各个击破”二十字打击方针。刘建民说,现在办理电信诈骗案件注重经营,虽然办案周期拉长了,但质量明显提高。 外地警方不再直接下到乡镇里,而是先统一在市局进行登记。“一是外地警方抓了人之后,可能存在证据不充分,判不了刑最后只能把人放回来。另外一种情况是,有些嫌疑犯是当地警方正在长期经营的对象,这样可能打草惊蛇,中断了一些线索。” 自去年以来,从代号“305”到“318”,茂名警方已打掉了14个特大电信诈骗团伙。 “一放松,它就会抬头” 忙碌了一年多,刘建民最近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看了一下数据,茂名市立案的电信诈骗案件在过去三个月里只有2起。 从外地前来协查电信诈骗案的警察也明显少了很多。龙木兴了解的情况是,“过去每个月都有15起左右”,现在这一数字已经降至2到3起。 但是,他们丝毫不敢松懈。 据羊城晚报报道,2009年,电白曾被公安部和广东省公安厅确认为“全国打击电话诈骗重点地区”。当地展开专项行动打击,甚至不惜撤掉通讯基站,都无法阻挡“死灰复燃”。五年后,电白再次“挂牌”,甚至被媒体戴上了“诈骗县”的帽子。 “电信诈骗整治确实是个长期的工作,一放松,它就会抬头,”茂名市委书记许光说,“我们要持之以恒地打下去。不能把经济上去了,社会治安下去了”。 茂名市要求,银行、电信和政府相关部门每个月都要召开一次联席会议。据茂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曾煜回忆,一年多以来,类似这样的联席会议,茂名市委书记许光总共参加了六次。 高层沟通机制的建立,明显改善了电信、银行等部门的配合程度。潘伟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电信部门制定了黑名单制度,监测可能存在风险的号码,一旦确定为电信诈骗电话就会与公安配合呼停它。银行也在加快速度。龙兴木说,过去要申请截流诈骗款要经过许多手续申报,现在程序都进行了简化,“银行部门启动快速拦截的速度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但是还有些行业规则,当地的银行和电信公司也是无能为力。比如,虽然某些银行能够查询到外地卡的流水,但由于总行有规定,分行无法盖章,使得它很难作为法律证据。 公检法三家也频繁召开“联席会议”,解决一些具体问题。 龙兴木举了一个例子,两高关于办理诈骗刑事案件的司法解释明确,“对不特定多数人实施诈骗,诈骗数额难以确定”的情形,发送诈骗信息5000条以上的,拨打诈骗电话500人次以上的,或诈骗手段恶劣、危害严重的,即可以诈骗罪(未遂)追究刑事责任。 其中“诈骗电话500人次以上”如何认定?办案机关不可能对通话记录上的每一个电话都进行回拨核实,三家达成的共识就是,犯罪嫌疑人签字承认的通话记录,就可以认定为诈骗电话。 “与基层管理息息相关” “麻岗、树仔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问题?”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许光将原因归结到基层管理出现了空当,“电信诈骗是历史形成,与基层管理息息相关”。 整个电白都被动员起来。一个最为深刻的改变,就是来自全区60多个单位的200多名干部进驻到麻岗、树仔的35个行政村。 在坑内村和乌石村,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了十几本工作组留下的排查登记表。据乌石村村主任周光豪介绍,工作组到来之后,都要逐门逐户地对全村16岁以上,50岁以下的村民进行登记,姓名、工作状况、工作地点、学历等信息统统都要掌握。 从2014年至今,派驻干部已经进行到第三批,而这种全面排查也进行了三次。一位不愿具名的整治办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所以每一次入驻新的工作组都要重新排查一次,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工作组与村民能尽快熟悉起来”。 余万熊是第三批派驻干部中的一员,他和他的三位同事,每周三都需要下乡,到村民家中进行线索排查。其中,在逃人员、刑释人员、在羁押人员、重点关注人员等四类人的家庭是重点排查对象。 除了人力上的支持,余万熊所在的单位每个月还需要给村里帮扶一些资金,这笔资金按照区里规定是每个单位5000元,但是在具体落实过程中,“富裕的单位会多给一些,而条件差一点的单位则少给一些”。这笔资金,一是支付工作组在村里的伙食,二是支持当地开展打击电信诈骗的工作。 此外,每个村还组织评选了“无诈户”,将他们的名字进行公示。家中成员从事过电信诈骗,或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的,都无法上榜。坑内村村支书蔡建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是要形成“搞电信诈骗,人人喊打的氛围”。 据他介绍,根据坑内村提供的线索,公安机关过去一年就抓获了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19人。 排查只是解决存量问题,依旧无法阻止新的犯罪发生。据南方周末记者统计,在麻岗、树仔镇的124名电信诈骗通缉犯中,80后占到了48%,90后占到了26%。 潘伟强就注意到,麻岗、树仔两镇的初中生辍学率比全区高出了几个百分点。整治前两镇的辍学率是3.8%,而全区的初中年辍学率不过0.67%,经过一年的整治,两镇今年的初中生辍学率已经下降到1.4%。 (应受访者要求,谢立、黄秀丽、邵金雄、梁明生、李煜弦、刘建民、余万熊皆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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