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岭又叫大雾山，粤西第一高峰。至今，我记不清到过多少次，夏天到过，冬天也到过。前些年的一次，车到山下狭窄的转弯路口，同行老陈朝旁边的黑石指点，说：“进入大雾岭，就以此为界了！”一路平淡无奇，这地方兀现一石，乌黑圆润，笑傲苍穹，莫非此天设地造的搭配，是造物主在冥冥之中的有意赐予？有朝一日在上面刻上“大雾岭”三个字，妥贴极了。一过黑石，气候便截然不同：虽然盛夏炎炎，但凉风习习，好像春天来了，而到了冬天，山下群峰环抱，凛冽寒风打着呼啸，顺着山势迂回曲折地在外拐弯远去，这儿也荡漾着秋日的融融暖意。老陈是指点山水的行家里手，不止一次地说：“一年之中，这里只有春秋两季的，是建疗养院的洞天福地。”

　　大雾岭以雾闻名。早晨八点光景，我们乘车上山，沙面公路浅浅见白，忽肥忽瘦摆在前面，一会直，一会弯，盘山而上。昨夜里，路被雾霭吃得一丝不剩，此时一截一截地吐出来，十步内仅能看影，十步外只能闻声。忽听有车在前头响，像从天上下来，也恰听到车的喇叭声从下面浮上来，似从地下钻出来。雾浓之时，据说挑担的扁担碰上了才知道对面来人。每天，太阳都要费很大劲，才能把雾收回去。

　　站在大雾岭主峰大田顶，抬头就看到电视转播塔，人在塔影里，眼里堆满了山——这儿的山，一个一个从地上长出来，或圆、或尖、有如动物，有似植物，这些山站地一块，情趣盎然，和故事里的人物、情节如出一辙。看山的趣味，全在想象中，这就是三分象形加上七分想象的道理，只要你张开想象的翅膀，山便活了。极目远眺，山从大雾岭出发，四面八方向天边拥去，像是要赶到天上去赴会，一会儿，又感到这些山本是从天上来，一路奔跑，汇集于此，就以自己的脚下为中心，以自己为中心——山高人为峰，此刻，比山高的，是人！

　　徜若下雨，大田顶便分南北两面，一线分水。南面，树不多，芒草却长得好极了！春夏里来，芒草吸足了阳光、水份和雾气，虎虎生威地铺满半个山头，万千支绿箭直指天际，欲与天公争短长，那生机勃勃的样子，真感到一根陈年的筷子插下去，也会发芽长叶的。到了秋天，芒草长高了，柔软了，成熟了，染上了一层岁月的斑点和褐色，便藏得住东西了。一头山猪走近，你不会知道的。一只狐狸要在里面过夜，你更无法知晓。前些年一个人走丢了，就在这些芒草里瞎转，始终走不出，三天才让人找到。

　　北面呢，芒草很少涉足的，这是树木的世界。这个地方极不讲究的，树木任意生长，地点也不是固定，象个市场，谁来的早，谁占了喜欢的位置，便长在好处，水份充足，泥土疏松，土壤肥沃，谁有力气长得高，谁便长得到多一些空间，多一些阳光，多一些空气。山体宽阔，坡度又不陡，树木长高了，盖住了低的，占领了空间，占领了阳光。长不高的，或许一辈子尝不到阳光的滋味。有怕风吹雨打的，干脆靠着大树生长，慢慢长成了藤，也有别出心裁的，从树的心窝里长出来，成了树上之树，得意地在风中招展。山坑里，有棵树跌了一跤，爬不起来了，本来以为它睡着了，因为苔藓爬满了全身，但它并没忘记生长，在树顶发出新枝条出来。这是原始森林和原始次生林，难以知道这儿什么时候有了树，也不知道这些树是第几代了，更难以知道究竟有多少树种，这是树木的博物馆，在别处看不到的树，在这儿或许看得到。在粤西的丘陵地带，经历过“大炼钢铁”的砍伐年代，还能保持这么一个原始的森林，里面有这么多树种，确实难得的。

　　很久没下过雨了，但林子里有着一层水气，薄薄的，淡淡的，远远看着贴着地面浮动，近了却看不到，只感到凉浸浸一片。树木间留着一条路，路两边的树木间隙闲着，没有草的光顾，路面干净无尘，漂浮着一股树木的气息，那些倒下来的树木，得用比长成树还要长的时间烂掉，上一代不断地做着下一代的养料，不知名的虫儿常常从脚下溅起，你还没注意，它又淹没到树影里去，和树影融在一块。

　　大雾岭有多少动物？谁也说不清。山太大，林太阔，动物凶猛，森林深处，人迹自是稀少的，我们能去的，也只是森林的边缘。一入林子，便听到了鸟声，鸟在哪儿？这些世外桃源的动物很少见到过我们这样的“动物”，也在细细地瞧着我们，新奇得很。那鸟语声里，说不定是通报情况：有陌生者闯入！正在找鸟，冷不防面前一个黑影掠过，冲天而去，惊魂初定，才知原是一个大鸟趴在树头不动，那颜色、那形状，初看以为是一个树头，直到离它两三步，那鸟才飞起。有人觉得鼻子上发凉，一摸，是鸟粪，而那鸟却在得意地舞蹈。一些细小松鼠在头上窜来窜去，待到要看时，已经不知去向。听说，在这片树林里很多穿山甲的，别看穿山甲穿着得象古代的勇士，其实是出名的笨蛋，据说有从酒家拿到这儿放生的，放到山上，直到第二天还呆在原来的地方，活动半径不出十米，环境不熟悉，它是不敢贸然行事的，谨慎得令人难以置信。

　　群山之中，有个天池。大旱之年，旁边的芒草干得擦根火柴就烧得着，然而天池不干，一年四季，天池清澈，装着蓝天白云，装着四面青山，也装着水草、鱼虾。偶尔几声虫叫里，隐约见到草丛浮着一张绿叶，细细看，原来是一个青蛙地蹲在另一个青蛙上面，惬意舒展，随水沉浮。

　　在闹哄哄的烦燥世界，有一个这么清静之地，走走，看看，谈谈，怎不令人心驰神往？（梁建）